下午茶一定是红茶

【织太】如果终点还在前方（一）

*一场双向奔赴

[2月14日 第1天]

织田作之助在先抽一根和先喝一杯之间，选择了后者。他打开了地下酒吧的大门，门口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挂钟上的时针在数字“9”和“10”之间徘徊。

这座酒吧对于一介邮递员来说，不过是下班之余的消遣。其实他并没有每天坚持到这里来喝上两杯的执念，但疲惫的步伐生出了越过主人的意识，擅自将他领到了这里来。

之所以疲惫，是因为他一直加班到这个点。今天会这么忙是预料中的，谁让今天是情人节呢。像他们这行，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被指定派送的物件突然就多了很多。不过从货物递到手上的重量来看，那些鲜花或巧克力里应该多少都掺了些火药。往好了想的话，没准那些只是用来庆祝的花火；但对于织田这样只管做好分内之事的人员来说，只要货物安全送达就好了。他也无暇关注收件客户是否会在拆开包装的一瞬间被炸得骨肉分离，连同一起碎掉的还有那份虚情假意。

到了这个点，工作上倒是落个清净了。想必情投意合的人们要在今晚挑个浪漫的场所耳鬓厮磨吧。这么一来，这个破落的小酒吧自然不位列于情侣候选场所。这里有的只是些像他这样形单影只的酒客。

男人拍了拍风衣上的灰尘，漫步走下阶梯。年久微锈的扶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走向那个空荡荡的吧台，落座于无人抢夺的位置。酒保早在他进门起就着手准备调酒，适时乘上了他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从酒保手中接过这杯酒以后，织田道了声谢。这大概是这个静谧空间唯一的人声，因为酒保只是点了点头。

彻底融入酒吧静谧氛围的男人像往常一样，沉默地自斟自饮。他每次来这里，本身就没带过什么特殊目的。光是听听店内悠扬的爵士乐就足够他打发这段时光。

默默观察了一会儿，织田才发现今天的酒吧比往常要更加冷清。西洋节日的氛围丝毫没有沾染到这里。

人们都在因为情爱而向外界各处奔波，唯独将这个酒吧遗忘在角落里。

织田盯着墙上的钟，数着秒针一格一格向前走。这里的秒针似乎走得格外慢，像是受店内氛围的影响。酒吧也许是掉进了时空裂缝，就这样停滞不前。

秒钟走过了多少圈呢？他自己也数忘了。

而在下一个轮回来临前，身旁的位置突然有人落座。

织田抬眼看去。那是一个仿佛“黑色”代名词的人：黑色的头发，黑色的大衣，还有黑色的情绪——或许应该称之为忧郁。他的皮肤极为苍白，像是从没晒过太阳。唯独挎在衣领上的那条红色围巾显得格格不入。

简单地瞥了一眼以后，习惯于独善其身的男人收回好奇心，低头看着酒杯。不过，他不曾记得刚刚听到过门口的风铃响起的声音。但是他先前环顾店内的时候，应该也没有看到这个扮相有些独特的青年。

这个由影子孕育出来的人，唐突闯进了有色彩的世界。

“每天都在发生奇迹。”

青年的声音很轻，织田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这是对自己说的话。青年又朝他看了一眼。织田这才注意到青年的眼睛也是黑色的。

“比方说，你出生在这个宇宙里的几率，和把分散的时钟零件丢进游泳池中，光靠无规则水流自动组合成完整时钟的几率，是一个数量级。”

意义不明的话。

织田保持沉默。其实他注意到了话语里出现了第二人称，所以对方是在找人对话。但在场最像听众的人还没能把自己代入到这场对话中，只是自顾自仰头喝了一口酒，顺带用余光观察了一下周围。这个酒吧里的客人并不多，靠近吧台一侧更是他们只有两人。

——那么，这番话确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像是要印证织田的这个想法，青年突然将上半身都转向他。

不再是简单的一瞥，而是长久的凝视。

织田一时因这一眼而动作停滞。

“而我和你的相遇，则是奇迹中的奇迹。沿用刚才那个比喻，就是那股水流拼出来的时钟指针恰好是逆行的概率。”

织田忘了放下酒杯，就这么和这道视线直直地对视上去。

看到青年的正脸时，他这才发现那个毛茸茸的脑袋上缠着绷带。自发间生长出来的绷带斜向下覆盖住青年的左眼。

是受伤了吗？这是织田的第一想法。但他来不及细想，因为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青年另外那只完好无损的眼睛给吸引走了。

在暖黄色吊灯的照耀下，原本黑色的瞳呈现出柔和的琥珀色。长长的睫毛阴影打在下眼睑上，将淡淡的黑眼圈遮蔽住。那只鸢眸笑意盈盈，波光流转的瞳孔里倒映着的身影，全部是他。

青年满眼都是这个男人，注视得无比认真。

织田不由得做了一口吞咽状，这才发现刚才自己被一个陌生的人看得一时忘了把嘴里的酒给咽下去。在口腔内蒸发的酒精似乎直侵大脑，将他的神经麻痹住。

这么好看的眼睛，只有一只真的太可惜了。这是织田的第二想法。

然而，这个对视不超过三秒。率先出击的青年主动卸甲。

看不到这么好看的眼睛，突然生出少许落寞。织田再次举起手里的酒杯。但等他仰头以后才发现，杯中的液体早已殆尽。

织田出神地晃了晃手里空荡荡的酒杯。

青年将身子转回吧台。“老板，两份螺丝起子。另一杯给旁边这位。”

这番意外的展开让被牵扯进来的那方愣住。

织田在脑海里面迅速过了一遍储备起来的面孔，但那里面并没有眼前之人。他们本非故人。织田嘴唇微张，拒绝的话几欲脱口而出；青年却摇了摇头，将他的话堵住在胸口。

“我请你的。”

青年的声音很好听，带着一种不容人拒绝的魅力。

两个并行的世界由此产生交集，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他们二人牵起。

青年给了织田一个安心的笑，“我知道你会请回来的。但不急于今晚这一时。”

这句话传达了某个意思。

嘴角的那抹笑倒映在深蓝色的眼眸里。这双眼眸的主人舔了舔并不干燥的嘴唇。

今晚醉得可真快。这是织田的第三想法。

螺丝起子的调制并不复杂，没过多久，两杯酒摆在两人的面前。加上青柠汁，鸡尾酒呈现雾蒙蒙的浅黄绿色。

“‘我珍惜人生中每一次相识，天地间每一份温暖，朋友每一个知心的默契；即便是离别，也把它看成是为了重逢时加倍的欢乐。’”

青年轻轻摇晃着手里的这杯酒，无处安放的视线驻足在钟表盘上。梦呓般地说完这句开场白，他将手里的酒举向男人这边，朝着他示意。

“干杯。”

织田伸出手，和他碰杯。高脚杯中的冰块碰撞因这个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一如酒吧门口那个风铃。

织田抿了一口酒，酸涩微苦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但藏在深处的是一丝丝的甜味。青年同他一起喝下一口酒。

“这句话是小说里的吧。”

青年点了点头，“来自我一位朋友的藏书。”

“是吗，我家里也恰好有这本书。”

“下次请我去你家里看看？”

在暧昧的暖黄灯光下，织田看到青年向他眨了眨眼睛，用轻松的语调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和自己不过是刚刚相识的人，轻易就提出了这个逾矩的要求。而织田仿佛自己也没有预料到，头受重力控制而往下点。

青年却像是早就知道织田必然会答应，对于这个回答毫不意外，回以一个满意的微笑。

织田盯着青年看了数秒。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不，我们是初次见面。”青年回答得很果断，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仅如此，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家店，第一次坐在这里喝酒。”

有必要强调“第一次”吗？织田出神地看着手里的酒，似乎在用视线品尝酒精和青柠汁的味道。

也许对方强调的只是缘分不浅。他并不讨厌这样的缘分。

在碰巧吟唱着离别的爵士乐声中，他们再次干杯。

 

“你猜到了我是那种爱看小说的人吗？我认为自己看上去不像。”

“可能是不怎么像吧，所以命中的时候我也很惊讶。”

青年嘴上说着惊讶，但始终保持着游刃有余。织田知道青年在隐瞒些什么，但分辨不出这是否是刻意之举：这位青年连他爱喝螺丝起子的事都知道。这也是恰好蒙对的吗？——很难说得通。因为喜欢喝螺丝起子的人在此地特别罕见。

也就是说，这位来路不明却很了解他的青年，接近他的目的很可能不纯。按照常理来说，青年大概率是敌人，毕竟身为前杀手的男人曾欠下了不少命债，所以眼下这杯送到手里的酒被下了毒也不奇怪。

但直觉告诉织田，青年可以信任。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就接过了那杯酒，并且同请他的主人一起碰杯，一起品尝同样酸涩而又苦闷的味道——柠檬的味道。

青年说自己想对他说的话有很多，织田让他但说无妨。基本都是一些没头没尾的话。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情人节。那今天最忙的那批人是谁呢？是恋爱中的人们。不不，是黑手党。酒店、珠宝、武器、药，还有酒。酒是大头。他们可以赚得盆满钵满。还有为此头大的一批人，是条子们。从搜查一课到交通队，他们全部都得加班。是吗。今天是个适合自杀的好日子，因为没人顾得上你。

提到“自杀”的时候，青年在笑。

“这个话题并不好笑。”织田说。

“那换个。”

青年歪了歪头，思考了一会儿。

“你觉得给料理起‘健体豆腐锅’这样的名字，会让人有食欲吗？”

“很有趣，我会想尝试。”

“不过使用的豆腐很硬的哦。力求把人的牙齿给吃崩掉！”

“这么硬啊。那还怎么吃？”

“其实我也不知道，嘿嘿。”

青年说着，又笑了起来。他笑起来和给人的第一感觉判若两人，单纯到说他其实还是个少年都不为过。那笑声听上去，就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在最终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时所释放出的那种爽朗与畅快。尽管织田也不知道和自己说话到底有趣在哪。

青年的存在，让一向沉默寡言的织田作之助难得地活跃了一回。在酒精的陪伴下，他们聊了很多，两个人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话题切换得也极其随意。青年的嘴里常冒出一些织田听不懂的话，但他却不加以解释，始终保持若即若离的神秘感。

在桌上的空杯出现了第五盏的时候，青年再次看向墙上的钟。织田也抬眼看过去。

距离午夜十二点整只有五分钟了。一分一秒过去的时间像是掉进了虚空中，不知所踪。

等织田作之助转过头才发现，青年在注视着他。

他们在这个晚上又一次相视。

青年没有移开眼睛，眼神中似乎噙着道不明的忧伤情绪。他就像为了把对方画下来，所以拼命记住长相似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怎么了？”

“没什么。”

青年朝着他微微一笑，然后移开了视线。

这是在假笑，织田看出来了。这个笑容分明是想让他安心的笑，跟之前他们谈话时愉快的笑完全不是同一副。这样的笑容突然让他产生了呼吸困难的错觉，就连心跳都停滞了一瞬。不安的预感爬满胸腔，但「天衣无缝」什么都预见不了。

织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试图平息下那一瞬间生起的胡思乱想，将杂念都给呼出去。接着，他重新看向眼前之人。

“你赶时间吗？”

青年无声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话语被理所当然地吐了出来，像是被无意提及。

“明天，再见一面吗？”

织田瞥见了青年的侧颜，但只有一眼。

青年似乎被这句话感动到了，嘴角上扬的弧度再也维持不住。

这时，织田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想法——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青年似乎快要哭出来了。但这想法根本就不着边际。

这个想法的真实性最终还是没能得到验证。在被看清楚表情以前，青年就背对他转过身子，起身走向门口。

“当然。”

挥了挥衣袖的人头也不回，任由约定再会的回答漂浮在酒精蒸汽弥漫的空间里。

但不知为何，那道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一些颤抖。也许只是空旷的酒吧让回音显得不够真切。

“明天会再见的。”

青年走向门口，背对着向男人挥了挥手，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织田对着青年单薄的背影告别。

等红围巾的一角彻底消失在门口，织田作之助才发现自己忘了问青年的名字。

Tbc.

*梗来自小说《明日的我和昨日的你约会》by七月隆文